张 炜:乐声盈耳 | 名家专栏
【作者简介】
张炜,著名作家;1956 年11 月生于山东龙口,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;出版有长篇小说20 部、散文20 卷、中短篇小说集8 卷、诗集2 卷; 2014 年,作家出版社出版《张炜文集(48 卷)》; 作品获茅盾文学奖、全国短篇小说奖、庄重文文学奖、南方传媒文学大奖杰出作家奖等;《古船》1993 年开始被法国巴黎科学中心确定为全法高等考试教材; 作品被译成韩、英、法、德、日、瑞典、土耳其、俄等数十种文字在海外出版。
乐声盈耳
——读《诗经》之五
文 / 张 炜
礼法的朴素
阅读《诗经》,需要让思绪回到那个时代的社会和自然环境之中,尽可能地贴近去理解和领会,才不至于附加许多现代成见造成误会。要做到这一点是困难的,因为事过境迁,世界变化太大,人的心灵品质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。我们面对那些古老的文字,要明白它们的基本内容和意义尚且困难,更不要说那些微妙的埋藏在文字夹缝中悄悄弥散的气息了。对一些复杂蕴含的捕捉将是难而又难的,有时对诗句的判断自以为明晰无误,实际已经与本义相去甚远。总之,许多时候处在矛盾纠结的传统诗学研究中,望而却步,常常不得不迁就某个成说,任其扭曲和变性。
《诗经》在一种无可奈何的境遇中,产生了诸多经学流派,几千年里一代又一代人都在做着艰难复杂的发掘和探究工作,尽其所能,倾注全力,使用了一切可以利用的方法与技能:考古学、金石学、历史学、军事学、政治学、美学,还有礼法和人物研究等等。现代研究者还用上了碳元素鉴定,结果得到的却是更多的莫衷一是。时至今日,那些残缺的竹简对我们来说仍旧是一道道极大的难题,那些湮灭在光阴里的秘密不是逐渐清晰,而是愈来愈多、愈来愈深沉。我们遭遇的是一个缄口不语的古代,是几千年前那个时而热烈、时而冷漠的歌唱群体。这场演奏实在是太遥远了,当我们用力倾听并捕捉到一缕余音的时候,又会在某个瞬间迎接突然迸发的震耳欲聋的轰鸣;我们追逐这声音,却不得不再次忍受长长的沉寂。
任何一个历史时期的社会政治及文化结构,积淀于时间的贮层,都会呈现相当深厚复杂的一面。它们需要谨慎细致的发掘,考辨寻觅,比如一个时期的礼法典章,其本来面目到底如何。现代社会所拥有的道德伦理元素同样存在于那个时代,只是发生了变异,在日常的使用和表达中会有诸多不同。我们从《诗经》中一一求证,寻找和感受这些区别。无论如何,那是一个远逝的远古时代,就自然环境来说绝少污染,就生活层面来说也简洁朴素。它的社会精神伦理层面比较现代,也算得上简单直接了许多。它没有现代世界的变态与繁琐,没有臃肿到举步维艰,看上去有一种“骨感之美”。在思想和文化学术上,更没有后来精微而偏执的哲学、经济学、伦理学、地缘政治学的堆积,没有这诸多晦涩。后者令我们既望而生畏,又习以为常,因为它们就在当下,无时无刻不在影响和左右我们。我们在时代风习的陶冶之下,常常变得既疑虑重重又急促莽撞,已经对主客观世界无法作出真实的判断。可以说,数字时代塑造了人类复杂而混乱的思维。
浑浊斑驳的迷思像雾障一样把我们与世界隔开。现代人类可以从一些平凡的事物之中看出许多畸形的关系,却无视最为朴素的生存原理。从达尔文的进化论到弗洛伊德的性意识、潜意识,人类在自我认知方面经历了多少大发现和大变革,就在这些应接不暇的新学说和新发现中,跌跌撞撞一路向前,一直走进了更加可怕的网络时代。我们改写了自己的世界观、科学观和历史发展观,同时也极大地改写了我们的传统美学,甚至变得无法稍稍正常地审美。所谓的现代科学与社会文化学,对于诗学的介入和干涉是空前的,似乎已越来越呈现出颠覆之势。不过无论如何,作为一个生命,人对外部世界的一些基本反应仍然没有改变,他们还是难以超越自己的能力,仍要依从和局限于物种本身的特质,服从于生而有之的精神与生理属性。人类制造了一个眼花缭乱的虚拟世界,然后让一些恍惚的影像去覆盖真实。显而易见,这个过程遮蔽了原有的真实,遮蔽了生发和茂长的土壤。
审美的复杂性源于简单和质朴,这也许是现代人始料未及的。像“诗三百”中的《野有死麕》这首情歌,关于爱的发生和那个场景的描述,多么简洁多么独特,其形式和内容却令人稍稍惊异。它的美源自一种简单和直接。男子向女子呈上一只香獐,这是他刚刚猎获的丰厚礼物。大概就因为它,整个求爱的环节马上变得庄重起来。没有更多的语言描述,只写动作:男子将祭祀用的白茅裹起流血的猎物呈上。一份取自旷野的厚礼,一个男子的骁勇。猎取香獐需要迅猛快捷,准确一击。先是击中香獐,然后击中女子的芳心。他手中的投枪或箭镞让我们联想到丘比特的那支神箭。
猎物流血倒毙,猎手蹲下,用圣洁的白茅将其细细包裹。野地静寂,女子就像一尊女神。这是一幅多么清新迷人的画面。仿佛这场景一瞬间活化起来。关于这首诗,现代人可以有不同的想象和解说,但它作为一首求爱之歌是没有争执的。它写到了英俊的男子、可爱的女子、猎获的香獐:三个生命、一场爱情。这幅旷野画面已成永恒。
《击鼓》描写了一个士兵疆场上的不幸遭遇和情感经历,引出了后代诸多猜想。本来是极有限的文字,却让人做出完全不同的、复杂的判断。“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”,这一名句被一代代人无数次引用,却对当年的倾诉对象充满了疑惑。有人把这种情感看作战友之间的生离死别,也有人看作对家中妻子的深切思念。如果视为前者,似乎更具有“现代意识”,即一种同性恋。其实诗中写到的是两个男人用鲜血凝成的情谊,尖锐触目的不过是“同性”。如果说这种联想和猜度是一种现代视角,还不如说是一种朴素还原更为合理。作为生命现象,古代社会里自然存在,并无其他。唯有这样的生死之恋强烈地拨动心弦。星转斗移,一切都在变化,可生命的奥秘基本而恒定。这不是我们现代人的敏感,而是亘古如此,一直未变。
诗的有机性
《诗经》的魅力来自诸多方面,其持久的挥发力让人吃惊:几千年过去,色泽一直鲜艳,气息一直芬芳。它的质朴与淳厚是无与伦比的,一切皆源于内在的深刻根性。我们似乎经历过这种浓烈的芳香,又好像刚刚体验。它仿佛不是我们记忆中的一些事件,而是溶化在血液里的固有元素。它不仅唤醒了记忆,而且还激活了嗅觉。
我们面对的是一个个陌生的熟人。如果把《诗经》比作土地上的茁壮生长,一首诗即是一棵绿植,那么我们可以说它是“有机的”。它摄取的是大自然最原始的养料,吸收的是阳光雨露,经历四季轮回,所以才如此壮硕纯正而浓旺。诗的有机性和植物的有机性是完全一样的,二者皆为世间生命。我们对于当代艺术的贫瘠、因袭和模仿,对于它们之间的反射和投影,那种似曾相识的口吻和表述,已经太熟悉了。我们不再奢望诗与思的直接生长与培植,就像不再奢望纯正的有机食品一样。越来越多的精神合成与思想勾兑,已成为再普遍不过的现代艺术品的生产流程,人们既无可奈何又见怪不怪,徒留叹息。这似乎已经是一个不可逆的趋势,人类好像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。我们在精神和物质这两个方面的创造,都丧失了有机性。这是一种世纪悲剧。
光纤数字时代的创造与自毁密不可分,二者常常是一体两面。人造物让我们的生存远离了有机性,就精神产品而言,直接施放到思想文化“土壤”中的化肥太多,然后收获的是纸上文字,是数字传媒,是交错辉映的图像资料。转基因等高科技手段更是令人恐惧,它们在失去“有机”性的基础上,将魔鬼全部施放出来。有人自豪于数字时代的无所不能,已经没有任何办法让人类重回有机的时代。这是从根本上戕害生命的一条不归路,从播种到收获都由魔鬼操控,结局一定是恐怖的。如果把一种可控的生命,把制造与生长转移到精神和心灵中,那将是同样令人绝望的结局。伴随所谓的现代科技,艺术一路走到了生硬嫁接、扭曲变形、批量生产和怪异丑陋的时代,它们时而散发出刺鼻的气味,时而又寡淡无味。所有的产出物都有着一致的外观,有时甚至显得更硕大、更鲜亮和更饱满,但就是没有原来的气息,伤害健康。
“诗三百”充满了醇厚迷人的有机物的芳香。“投我以木瓜,报之以琼琚”(《卫风·木瓜》):女子抛出了木瓜,男子则回报以玉石。“木瓜”等果实芬芳四溢,是可以即刻享用的甘甜,而“琼琚”等佩玉却需要寻觅和雕琢。怎样比较二者的价值?从古代男女之间这种率直的答赠,现代人会体味出多少丰富的内容。我们会想到水果一般鲜美的女子,想到玉石一样坚贞的男子。宝石与木瓜匹配吗?从今天的世俗价值看相差悬殊,但在远古却是天然谐配。青春无价,纯洁无价。这首小诗描绘的也许是当年风俗,也许是偶然一景,却让一代一代人吟味不已。现代的阔绰动辄一掷豪车洋房,却就是比不上一只“木瓜”。
《诗经》中有一些妙比,大概让巧舌如簧的现代人想都不敢想。如《卫风·硕人》,把美人的手指比喻为初生的“柔荑”;把肌肤比喻为凝固的膏脂,“肤如凝脂”;把白嫩丰润的脖颈比喻成“蝤蛴”,天牛幼虫;把牙齿比喻成“瓠犀”,葫芦籽儿。还有“螓首蛾眉”,形容女子的前额开阔饱满,细长弯曲的眉毛就像蚕蛾的触须。这只能来自与大地肌肤相摩的古人:他们视小小虫儿切近亲昵,并不觉得以它们作比会有一丝贬损。这一连串比喻何等特异传神,现代人不仅难以超越,而且根本就无法步其后尘。今天的诗人断不会将美人与小虫联系到一起,也不会从天牛幼虫的白嫩之态,联想到爱人的颈部。拾古人牙慧尚且艰难,发现与创造只是梦想。如果说“肤如凝脂”还稍稍接近于现代人的想象,那么将雪白细嫩的女人脖颈比喻成树上幼虫,已是断不可能了。
今天只有常年生活于林中的人才会注意到树中隐藏的虫子,它们白白胖胖,常常是令人垂涎的美食。秀色可餐,这是首先想到的一个意象,或许还远远不够:洁白、肥嫩、娇羞、躲闪,一只幼虫初见光明的回避、对光的敏感反应,种种情状都让人联想到娇羞的女子。至此,一种令人诧异的逼真感,散发着浓浓的野气扑面而来。这当然只能来自野地经历,它完全属于自然之子。我们从《诗经》中能够看到太多这样怪异却是无比经典的妙喻。这在今天看来,似乎不可以学习和借鉴。因为它只能来自初创,来自野地文明的精神场域。实际上这种貌似简单之中,孕育着真正的繁茂和华丽。
《诗经》让我们看到那么多植物的名字,听到那么多动物的呼叫。人类可能是第一次记下这么多劳作声息:“肃肃兔罝,椓之丁丁”(《周南·兔罝》),张设兔网“叮叮当当”的打桩声;“凿冰冲冲”(《豳风·七月》),“冲冲”凿冰之声;“约之阁阁,椓之橐橐”(《斯干》),捆扎木框的“咯咯”声与夯土声;“释之叟叟,烝之浮浮”(《大雅·生民》,“叟叟”的淘米声。这是最为生动逼真的模拟,靠近原生原态,无需解释,因为所有人都熟悉这些声音。“伐木丁丁,鸟鸣嘤嘤”(《小雅·伐木》),谁会听不懂?“大车槛槛”(《王风·大车》)、“有车邻邻”(《秦风·车邻》),谁又会对车子行走的声音感到陌生和费解?“四牡騑騑,啴啴骆马”(《小雅·四牡》)是马儿喘息的声音;“营营青蝇”(《小雅·青蝇》)是苍蝇的声音;“风雨潇潇,鸡鸣嘐嘐”(《郑风·风雨》)是风雨和鸡叫;“东门之杨,其叶牂牂”(《陈风·东门之杨》)是风吹树叶的声响;“河水洋洋,北流活活。施罛濊濊,鱣鲔发发”(《卫风·硕人》)是流水声、撒网声、鱼儿跳动之声。有谁听到这些自然之声会陷入茫然?各种自然之声嘈杂、交织,巨大的不可抵挡的感染力层层传递,把我们瞬间呼唤到事件发生的现场:如闻其声,宛若眼前。《诗经》奏响的旋律,为自然万物的交汇,形成一股浩荡洪流,冲刷和淹没我们。
以声化字
关于《风》《雅》《颂》的产生与源流,历代经学家的见解有所不同,但综合起来还是达成了一些共识:《国风》来自民间采集,经过了宫廷乐官的进一步筛选和规范。《国风》总共一百六十篇,占去“诗三百”的大半篇幅。实际上可以推论,“风诗”原来的规模可能还要大得多,而《雅》和《颂》就未必如此。《国风》是从广阔的地域搜集而来的,是采集到的一部分。《雅》《颂》被认为是宫廷命笔,其中的相当一部分有可能是文人的专门制作。从《小雅》到《大雅》和《颂》,这种“命笔”的色彩逐渐加重,到了《颂》,即可视为宫廷雅乐的专门定制,从旋律到歌词都要严格服从于一些场合使用的需要。《小雅》中的某些作品更接近于《风》,仍旧是个人的情怀抒发。
在田野里劳作的人咏唱的是民间曲调,传唱内容就会即兴随意。它的旋律来自民间,虽然也会是相对固定的,但歌词却会在口耳相传中得到大幅修改。宫廷采诗官来到民间,曲调和文字会同时取走,而后再一起改造,使之在演奏中进一步变得雅致和规范。无论如何,原来的色调很难完全消除,也就成为无法删除的《风》的胎记。这是最有意义的保存。
在当时,民间的传唱者不可能是文字的书写者,他们很有可能根本就不识字,所以被采集的那些歌词不得不由声音转化而来。声音化成的文字与文字化成的声音,两者之间当存在很大区别。对于民间的歌者来说,他们没有记录符号的障碍和拘谨,张口即唱,喜怒哀乐脱口而出。这种即兴性就进一步增强了歌咏的鲜活与生动,也会携带许多无法记录的方言,让采诗官为难。最后留下的文字是由声音化成的,所以不会那么工整,常常旁逸斜出枝枝蔓蔓。
民间歌咏的现场往往是野地,是田间林壑之中。这样的传唱决定了内容的粗悍辽远和随意,并且为了传达得更清晰,强调得更突出,不断地重复,并在重复中增添新的东西。这种重复反而有了溢出字面的其他意蕴,有了一语多义。如果是伏案创作,也就不再是声音牵引下的填词,这种文字就产生的环境来说远不足以和野外相比。视野狭窄可以带来专注,但少了一些悠远和飞扬。声音不再交织回荡,不再具有现场的主动和主导性。从旷野中移植到纸面上的文字,是要经过文人驯导一番的,这时落下的记录符号,透出的音调、语气、意涵与韵致,必然还是带有许多野气的。正因为如此,后来的文字符号标注常常会变为一件棘手的事情,所以也造成了版本多样化、出现一些文字的错谬和异体,这都是自然而然的。总之,就文本来看,《风》确是最含蓄、最隐晦和最复杂的。当时的采诗官面对民间野声野气的咏唱,当诉诸听觉时,那意思也许是简明的,而一旦要落成文字,却立即别扭和晦涩了许多。这都是以声化字所带来的结果。这看来好像是民间歌咏的缺陷,却实在是它的优长。随着时光的推移,一些来自民间底层的记录会变得更加费解,这就需要越来越多的研究和辨析。
从孔子到今天,一代代读经者都要面对这些声音化成的文字。比较起来,《大雅》和《颂》的文本,其异议可能就少了许多,因为这大致还是从文字到文字的鉴赏和阅读。文人写作相对比较规范,但这种规范性是以丧失部分自由烂漫为代价的。声音的地方性与即时性所弥漫的那种丰富悠远、自由自在和生动活泼,是案头书写难以达到的。一个文人无论多么富有才情、写出多少绚丽迷人的文字,还是与民间人士在劳动场景下、在野外脱口而出的即兴吟唱色调迥异。民间文学往往是以少胜多,其鲜活与浪漫不可再生,也难以模拟。今天我们阅读《风》的部分篇章,依然有鲜明的声音撞击感,这是它产生的那个场合、那种状态所决定的。它们所透露的消息、模拟的声音,都来自大地。而《大雅》和《颂》这样的文人创制,从旋律到辞章大半都出自宫廷,那是户内所,无论王室宫阙多么富丽雄伟,比起野地,它还是一个局促的地方。
就模拟声音的文字符号来讲,当年采诗官们会遇到许多无法摹写的尴尬,但让他们更加为难的还是那些内在韵致和气息的传达,也就是质地的部分。它们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物,一旦用文字标记下来就要流失很多,其中一些精华部分甚至永远也无法复现。从文字再到曲调,这种录制尤其困难,因为这是直接采集声音,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是勉为其难的事情。用以弥补的方法只能是让民间人士一遍遍重复、一遍遍修正。当内容和形式在歌唱中稍稍能够浑然的时候,也就算是达到理想之境了。
《国风》里有一首《考槃》,被誉为中国最古老的“隐士之歌”,写的是一位深山中的隐士,他怎样“击槃”放歌。学者经研究考证,认为“考槃”之“考”就是“扣击”,“槃”为器物,即“盘子”。“考槃在涧”,就是隐者在深谷水畔敲打他那个盘子:“盖扣之以节歌,如鼓盆拊缶之为乐也”(朱熹《诗集传》)。敲打盘子是这位山中隐士独有的乐器演奏方法,这让他自得其乐,狂放高歌,整天独眠独醒独言,自在极了。他享受这种生活,并且发誓说:永远不做欺世盗名之事。可见在那个远古时代,竟然也出现了不为世用的隐士,这既有趣,也多少令人惊奇。我们不禁会琢磨那只盘子的材质,是木质还是石质?或是金属铜器?难以猜测。可以确定的是,这位古代隐士显然为非同寻常的人物,既有隐的资格,又有隐的决心。他一定是一位名士、一位有身份的人,与劳民阶层大有区别。为了隐藏自己的行迹,他深居于大山之中,可仍要发声,要猛烈敲打手中的盘子,这声音既是回应自己,又是回应身边万物,特别是回应阒旷安静的大山。
如果这时候有人记录下他的边敲边唱,然后将其全部化为文字,那一定是一首首质地独特的歌咏。
乐声盈耳
而今阅读《诗经》,我们常常会忘记这些诗篇在当年不仅不是独自阅读的,而是由许多人聚在一起共同享用的音乐盛宴。在那样的场景里以那样的方式接受一种艺术,与现在独自一人的斗室默读,效果当然大为不同。我们离开了那种热烈的表演的机缘和氛围,也就很难接受其巨大的感染力。表演现场的齐唱与重复,钟鸣罄震之隆重,明眸曼舞之妖娆,一切都隐藏和简化在数行文字之中。而当年的艺术是一次综合,它由声音动作等立体呈现于舞台,形成一次周备而丰盛的艺术之筵。即便是简单的民间群唱或林中歌咏,其声音和神色也依然具有别样的打动力。那一切,怎么能与现在的单纯文本阅读相提并论?艺术等待心灵的回响,而文字艺术与表演艺术引起的回响是不同的,《诗》在当时就属于表演艺术。
孔子说:“师挚之始,《关雎》之乱,洋洋乎盈耳哉!”(《论语·泰伯》)这里说的是每一首歌咏的尾章即“乱”的部分,要不停地重复,群声齐唱。可见火爆的尾声是每次歌咏的高潮,最终极有可能引起全场的冲动,由开始的倾听玩味抵达情绪的顶点。作为听者,个人的咀嚼回味将是持久的,那是一场沉浸其中的余波。今天我们也可以咏唱这些诗句,只是既无法找到当年的旋律,也难以重现远古的盛况。曾有人试过几首战国古乐,比如按照想象和记载演奏起古齐国的《韶》,尽管无比宏大华丽,但究竟是否真的成为一场还原,还是大可怀疑的。仿古之事最怕狗尾续貂,不伦不类。
当年孔子修订《乐经》,却还是未能将这三百多首乐曲传递下来,真是遗憾之极。一个最大的障碍就是当年没有录音技术,所以原封不动地将那么多曲调保存下来是非常困难的,这比文辞记录又要困难多了。不过就流传的意义,起码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,文字还是要依赖曲调的,也幸亏借助当年的吟唱之功,作为歌词的《诗》才不至于湮灭。曲与词这二者的依存关系真是奇妙:从较短时间看词要倚重曲调,而经过了漫长的历史时期之后,又往往是曲失文存。
就因为它们当年是可以吟唱的,有过官家和民间的反复演奏和使用,这才使其深植民间,深入人心。一首古歌可以代代传唱,在传唱中歌词得到了保留,当代也经常能够遇到这种情形:在那些偏远地域和村落,我们仍可以听到一些古歌,只是经过岁月的剥蚀,那些声音已经变调,不过夹杂其中的只言片语还算清晰,让我们大致能够还原一些文字。可以想象,《诗经》的流布和传递就是这样的一种情形。
在所有的演唱中,音乐才是主体,声调、音质和表演,是这些在听者那里占据了重要位置。到了声色绚烂的表演舞台上,人们对于歌词往往很少挑剔,有时候甚至并不太在乎它是怎样的,即便台上的人胡言乱语或言不及义,都没有多少人在意。一般来说,人们只满足于声乐烘托下的表演技艺,是描绘和装扮的声色,是诉诸听觉与视觉的共同满足。在倾听演奏的时候,人们的心身沉浸于旋律,无心辨析其他。如果要对这些演唱内容即歌词来一次盘点,那只能是演奏之前或之后了,这时候的文字与音乐暂时是剥离的。
我们现在看到的诗句,简单且一再重复,歌词的属性非常明显。我们可以想见,它们在现场使用中却要辉煌气派许多。音乐将扩大和强化这些辞章,插上翅膀任由飞翔,整首诗章的意境一步步展开,渐渐笼罩了一个很大的空间。每一个字词最终在旋律里被融化,变得柔可绕指,起伏跌宕,奔涌冲决,形成一股激越旋转的声音的洪流,把听众裹卷而去。
人在听觉方面是容易得到满足的,尽管有时也极为挑剔,但挑剔的还是声音本身。当我们单独领略那些依附于旋律的文字时,也会变得比较宽容,因为我们知道它在舞台的使用中是微不足道的。在现代人眼中,歌词大致是可有可无或聊胜于无的,即便荒唐可笑甚至根本不通,也没有谁与之较真。现代歌唱大半是极通俗的娱乐,不需要多么高深的人文修养去对接,所以没有多少人过于在乎它的品质。不过尽管如此,它与远古时期的咏唱还是有极大不同,因为那时虽然也属于娱乐,但分担的功用有时候还十分沉重。比如礼法的宣示等等。所以我们今天来看《经》,要提醒自己所读皆为歌词,做好相应的心理准备,考虑它与旋律的关系,以及生成之初的样态。
“三体”(风雅颂)之间既是大为不同的,那就需要不同的品味才好。与《风》相比,《大雅》特别是《颂》的内容,可能在当时就或多或少地强化了文字的作用。这是御用文人的书写能力与书写功用相互作用的结果,这对于强化文字本身的分量当然是有意义的,其意义在于文字本身所显现的庄重和法度,以及强烈的社会政治伦理内容。它似乎在强调文字本身的同时,也丧失了许多艺术感染力。在一场场演奏中,听众虽然不太在意那些作为歌词的文字,制作者却要将不同的内容填到固定的曲调中,这是极为庄严的事情。至少在庙堂看来,演奏与歌咏是必不可少的仪式,有着宣示政治伦理的重大作用,所以许多时候娱乐倒是放在其次。而《大雅》与《颂》的撰写恰恰具有明确的社会道德意识:由于过分地追求意旨,文字也就变得贫瘠和单薄了,它们一旦离开了旋律,会变得进一步无趣。
我们可以稍稍展开想象:面对祭祀和祝祷的洪钟大吕,听众心中难免要升腾起一种肃穆和庄严的情绪;而一旦转换时空,演奏不再,这会儿再看《大雅》和《颂》,与《风》的区别就十分显豁了。前者似乎少了许多生命质感,少了个人性,许多言说都是直接明了的,没有暗含的讥讽和幽默,更无弦外之音和丰富趣味。它们缺少《风》的润泽丰腴、亲切和灵动,更没有《风》的自由舒畅。
作为歌词的诗
“诗三百”既是歌词,也就是为歌而写的专门文字,所以仍是一场表演承载和演绎的思想内容。就仪式的规定而言,歌词一定要巩固文字的本位性,强调思想的主旨。可是最后到了表演现场,音乐一旦鸣奏起来,也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那样纵横驰骋了,文字这道缰绳好像束缚不了什么。这只是从外部看上去的情形,实际上肯定会相互制约的。
从古至今,旋律与歌词的关系大致如此。如果说《诗》中的《风》尚可以将自己民间的野性和悍气携入歌唱,它脱离旋律之后仍然闪烁着个性的光彩,那么其他就另当别论了。这里的部分原因或说主要缘故,恰恰是因为《风》诗最初的产生,并不像《雅》和《颂》那样依赖旋律,也就是说它不完全是为填词而作。在民间野外,直接的嚎唱随时发生,那些即兴创造的曲调并不固定,而词意则要明白如话,要清楚地送达对方。可见《风》诗从一开始就有一种词意率先的品格。
在宫廷的盛大演奏中,歌词的本位性往往要体现在依附性中,这好像是十分矛盾的。其实无论这些词句要填入怎样的旋律,或者它们将被配置怎样的乐曲,二者都要高度契合并相互促进。这时候歌词的本位性表现在足以主导某个题旨的明确和清晰,而不是游离于这个题旨。由于文字比旋律更为直接和明了,歌词也就需要毫不紊乱地宣示。这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《颂》诗,它比《风》和《小雅》的晦涩性多义性都差了许多。公文的行文方式恰恰如此:语义明确,概念清晰,要作出毫不含混的表达。
尽管《大雅》与《颂》属于宫廷命笔,可这些留下的文辞今天来看还有许多可取之处。宫廷文人们谨慎庄重的书写,历尽时间沧桑之后,却更多地包含了“史”的价值,具有了“经”的意义。如果宫廷文人没有更高的修养,没有接受更多的文明滋润,没有广博的学识,其奉命制作也就更加没有多少留存的理由。而今我们看重的是它的另一种价值,比如记录上层生活的功能,这在文字稀薄的远古当是弥足珍贵的。
作为公文的制作者,其依附性使之失去了心灵的自由,连同人的机智与风趣、痛苦与热爱的率真表达,也都一起丧失了。到了现代,具体到一些物质主义的狂热地区,娱乐与各种利益紧密相连,歌词往往成为浮浅无聊的代名词,更不可能享有诗的光荣,没有那样的质地,甚至不具备最基本的艺术属性。有些歌词在演唱的实际使用中真的可有可无,其中相当一部分不仅单薄粗率,或文词不通,或直接作为献媚取利的工具而令人生厌。在娱乐时代,没有比这一类文字再轻佻的了。
比较起来,《风》作为留下来的独立歌词实在让人惊叹。它是一片茫茫无际的生长,经过了无数次挑剔、修正、润色、淘汰和筛选,最终保留下来。它的创作者是野性茁壮的生命,没有权力的依附,也没有利益的诱惑,只为了抒发心志,为了欢歌。从《风》的路径可以接受深刻的启迪:自由是艺术的生命。作为歌词的“风诗”曾经领受过几千年的光荣,它是无所拘束的心灵长歌。这样的歌词可以和一切艺术形式相比而毫无愧色。
写作者希望拒绝各种平庸无趣的文字,具体到歌词,他们既梦想和旋律一起飞翔的浪漫,又要摆脱依附的命运。他们当中的杰出者不再想从庙堂里讨生活,因为祭祀的场面无论多么盛大,那里的烟火还是太呛人了。他们忍受不了长时间的躬身侍立和涕泪横流。于是,一部分心气高远的现代人不再作歌,于是从他们手中永远结束了传统意义上的歌词。写作者们纷纷投向了另一种文体,比如囊括力更强、更能够接纳和承载复杂内容的散文和小说,这类文体从此空前繁荣起来。
还仍然有人写歌词那样的长短句子,不过这早就与传统的歌词没有什么关系了,二者之间的品质甚至是彻底对立的。这些新的长短句子称为“自由诗”或“现代诗”,就这样,它们从诞生之日起就与歌词划清了界限。比较一下古代和当代,诗与词的内质真是有了天壤之别。今天,那些倔强的现代诗人唯恐染上一点歌词的色彩,手下的文字宁可不忍卒读地晦涩,也不愿有一丝跟随的廉价和轻浮。
现代诗人的心气是很高的,这里指那些真正的诗人。只有个别人依旧将所谓的“诗” 当成歌词去写的人,更有一些人将歌词本身视为正宗的“诗”,他们不过是在做一场刻舟求剑的梦想,以为“诗”这把宝剑就是从“歌” 这条船上掉下去的,就一定要死死盯住船上的刻痕。时过境迁,事实是,当代歌词再也不能享受古歌的荣光,这些长短句子也不会演变为诗。
《诗经》中的《风》是旋律与文字合二为一的,它们之间有一种互补性,朝着同一个方向迈进。当相伴的旋律离去,留下的文字显得稍稍孤独,却变得更加凝练简洁。它的句子有那么多的重复,这不仅不是浪费, 反而是层层推进和强化:把歌咏引领到更高和更远,并且不断注入新的内容。这种歌咏在当时简直不能停息,它一直进行下去,意味着永不停息的生长和繁衍。即便在几千年后的今天,我们面对这些文字,也仍然能够清楚地感受它冲动不已的脉搏。
它们是古代的歌词,曾经一遍又一遍咏唱:从一个场合到另一个场合,于无数重复之中,那模糊不清、变声变调的文字得到一次次确认。人们会记住并感受它的意义。它是纯真的、晦涩的,也是简朴与华丽的。就是这诸多元素合在一起,令人着迷。当年歌喉展放的一刻,也是绚丽诗行铺开之时。时至今日,虽然古乐无法再现,但我们仍试图从这些隽永的、循环往复的文字里捕捉它的声音。隐隐的鸣奏连接了田野,它若有若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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刊于《青年作家》2019年第05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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